专访 | 简军波:理性看待G7外长会议,无需过分强调“联合威胁”
受访专家
简军波
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主任
七国集团(G7)外长会议于2021年5月3日在英国伦敦开幕,值得注意的是,这次外长会议不仅邀请了G7成员国,还邀请了印度、韩国和澳大利亚等非G7成员国,整个会议都将中国置于讨论热点。重提人权问题,支持台湾参加世卫论坛,避谈全球抗疫合作,提议建立“对中国举动协调回应”的G7磋商机制……一场经济峰会变成了“中国讨论会”。这场近两年来G7外交部长首次面对面的会议于5月5日闭幕,与会方发表联合声明称将致力于加强开放社会、共同价值观和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复旦发展研究院学术助理王宇景就G7外长会议的相关问题对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主任简军波老师进行了专访,整理编辑成此文,并经简老师修订。
Q1
欧美国家此前就在人权问题上抹黑中国,此次会议似乎延续了之前的趋势,您认为以人权问题来对中国进行指控是一种对中国进行施压的新形式吗?
简军波:此次在伦敦举行的G7外长会议提到关于中国新疆和香港在内的人权问题不算是新闻。每次G7部长会议也好,峰会也好,总会或明或暗提到针对中国人权或者其他内部事务的问题,所以你说的这些议题不是什么新问题,我们可以预测到。但这是不是一种新的施压或者后续有没有新的动作?目前还不好讲。人权问题包括所谓香港问题,欧盟或者美国此前也发出过一些决议或声明,甚至提出了对个人或机构的制裁,但以后G7共同出台一个专门针对上述问题的声明或决议的可能性不大,几个国家联合出台专门针对中国的文件难度比较大。当然这些国家在中国事务上通过联合施压是可以预见,这也是他们表现内部团结的一种方式。
Q2
G7外长会议公报以整整6段的篇幅对中国的香港、新疆、西藏、台湾等问题进行粗暴干涉,外交部发言人也进行了严厉驳斥,对西方国家屡次直接干涉中国内政的行为您有何看法?
图片来源:人民日报
简军波:中国在这些问题上维护自己国家利益无可厚非,但可能一些做法在G7集团看来不符合这个集团成员有关所谓人权或者政治民主化的要求,所以这些国家以此为借口不断对我国进行干涉。这种干涉实际上是美欧在看到中国力量崛起后对中国进行打压的一种手段。对中国内政的干涉绝对不意味着他们真正关心新疆人权问题或者香港政治民主化问题,而是以此为手段、借口、工具来对中国进行要挟和威慑。
Q3
在全球疫情形势严峻和各国亟需促进疫情后经济复苏的大背景下,外界同样认为G7外长会议议会重点讨论全球抗疫合作的议题,但会议议题却弱化或者忽视了这一议题,反而将重点放在“中国问题”上,全球抗疫合作前景如何,中国又应该扮演怎样的国际角色?
简军波:目前西方疫情整体形势依然严峻,尤其欧洲疫情还非常严重,包括考虑到许多发展中国家严峻的疫情形势,按理说G7成员国应在防疫抗疫问题上考虑更多,这些发达国家在医疗资源和科技支持等方面应贡献更多力量,进行更多合作。但很遗憾他们没有着重讨论这些,这反映出:第一,他们实际上对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疫情和人民的生命并不关心;第二,这些国家实质上比较自私,现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疫苗等医疗资源相对充足,目前包括美国、英国、加拿大等G7国家防疫物资和疫苗等完全可以自我满足甚至超量;第三,在疫情防控问题上他们不希望跟中国展开合作。中国抗击疫情和疫苗研发方面都取得了极大成就,但西方国家并不希望中国在其中发挥领导作用,不能接受别国“学习中国”的局面,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切实推动全球抗疫合作的动机。如果中国抗疫不利,那就是另一番景象。
Q4
中国在欧洲的交易面临着很多严格的监管,中欧全面投资协定也迟迟未能获批生效,您认为中欧投资协定能够真正地发挥作用,满足中欧之间正常的经贸合作需求吗?
简军波:中欧全面投资协定目前没有被欧盟议会审议,欧盟委员会日前也表示暂停审批程序,但这并不表示欧盟方面已经完全抛弃该协定,它并不是名存实亡,以后时机合适的话,还是可以推进的,欧盟仍旧留有余地和希望。就协定本身来说,在市场准入、国有企业补贴、知识产权保护、劳工权益、强制技术转让等很多方面,中国都做出了相应承诺,这都是欧盟长期希望达成的成果,也是完全有利于欧盟的。所以在欧盟内部,许多利益集团和公司是希望协定通过的,从整个宏观经济角度来讲对它是有利的。
但对欧盟很多政治人物来讲,中欧全面投资协定是一个可资利用的政治工具,一些政客利用协定来攻击和要挟中国以达到其政治目的。欧盟内部对协定存在争议,不同利益集团正在进行博弈。
如果做一个判断的话,欧盟对中欧全面投资协定的需求度要高于中国,从中国角度讲,达成协定固然对中国企业和市场是一个强大的刺激,我们也希望得到更多的欧洲市场,促进自身产业升级,但这个不是最主要目的,我们是希望通过这个协定更好地促进双边战略伙伴关系。所以我国更多从战略角度看待这个问题,目前协定本身的前景并不取决于中国,尽管欧洲议会部分议员扬言协定前景取决于中国是否取消对欧制裁,但实际上取决于欧盟如何看待这份协定,取决于他们内部利益平衡,最终取决于欧盟本身。
Q5
这次会议重点放在俄罗斯和中国之上,似乎是冷战结束以来意识形态最为鲜明的一次会议。面对目前亚洲或者亚太地区作为经济和政治权力中心的局面,有媒体称这场会议是一次“西方回归强权”的会议,您如何看待这种说法?
简军波:从形式上看好像是这样,但实际上时代已经完全变了。强权时代奉行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实行殖民主义和炮舰外交,完全无视主权。但在当今时代,任何国家都不可能随便采取过去那种做法,那会受到各方面很多制约,同时各国在经济领域相互依赖的程度也非常高,如果还想以帝国主义那种过去的思维和方法控制其他国家是不现实的,反而得不偿失。具体来讲:
第一,其本身力量没有足够强大。七国集团从军事和经济力量上来看对广大发展中国家并不占据绝对优势,新兴国家联合起来同样势均力敌;第二,思想观念已经变了。国际关系的所有行为准则,包括主权平等、不要武力干涉、国际民主等观念和原则已深入世人心中,过去那一套做法已不被认同了。
当然,霸权主义依然存在,在别国不符合自身意愿时就冠冕堂皇打出“维护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旗帜,实际是想要把中国、俄罗斯等这些“不听话”的国家纳入到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秩序当中去,可以看出霸权主义思维在许多西方国家那里一直存在。但霸权主义在1960-1970年代的反殖、反帝、反霸的伟大运动中已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这些西方国家试图继续执行霸权主义路线,已经失去合法性了。
Q6
有媒体称这次外长会议是欧洲“随美起舞”的一个标志,但欧美国家在中国问题上似乎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您是如何看待这种说法的?
图片来源:新华社
简军波:“随美起舞”这一说法不会为美国之外的六个国家所接受,在这六个国家眼里,他们和美国关系也是以自身利益为标准,世界上没有国家愿意被美国牵着鼻子走。他们之所以能“随美起舞”,一方面是美国能够通过各种手段威慑或笼络到这些国家,使之屈服,这种“起舞”是不自愿的;但也有自愿的成分,比如欧盟和美国在对华问题上有利益相契合,能够在人权和部分政治问题上达成一致。但美欧之间还有很多利益纠纷和矛盾,在有些问题上他们的利益主张是不一致的。
比如在面对中国时他们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德国就不主张美欧之间形成一个遏制中国的同盟,中欧全面投资协定谈判时,也是因为德国等国家的坚持,没有接受当时美国当选国务卿布林肯的游说施压,最终完成中欧全面投资协定谈判。
这反映出,在针对中国的问题上,他们有些情况下立场是不一致的,至少在形成一个对抗中国的同盟问题上就难以实现。但他们确实有共同意愿,希望能联合起来形成共同立场统一的对华“议程”,就是希望达成应对中国挑战的共识,但这个应对不等同于遏制,这个要区分开来。
Q7
未来中欧关系中竞争和合作并存似乎被认为是一种新常态,但在这种局势下,如何使得竞争在一个良性范围内发展而不至于威胁到双方的合作?
简军波:中欧之间关系肯定无法按照我们想象的道路去走,将来关系发展不会如想象的那么友好,也不会那么糟,我们对中欧双边关系的理解需要更加现实。中欧关系肯定会越来越复杂,但是这种复杂性并不代表双方就会进入一个高度敌对和对抗状态,它是一种既充满敌意,但又充满合作与竞争的复杂状态,这是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中国要做好这种思想准备,中欧关系不是非敌即友或者要么好要么坏这种黑白分明的状态。中欧之间必然会存在友好合作,比如在气候变化问题上双方立场就很相近,双方存在很多合作空间。但肯定也会存在激烈竞争,在有些领域可能会剑拔弩张。比如欧洲针对中国的经贸“脱钩”、产业链转移、对投资和国有企业补贴的审查、投资审查,以及将来很可能出台的“碳边境税”等,这些问题都会引发中欧经贸方面的矛盾冲突;还包括欧盟制定“印太战略”加强在印太或者说中国周边地区的存在,包括军事存在,还有在诸如人权问题、新疆和香港事务方面的干涉等,都会时不时发生,可以预见,在经贸领域的竞争和政治领域的对抗将来也会增多。有些矛盾是很深刻和难以短期内解决的,但并不是说中欧关系就渐行渐远,其实双方经贸联系还是很紧密的,相互是最大的贸易和投资市场之一,相互依赖程度非常高,而政治、文化方面的交往需求也很强烈,因此双边关系不可能断绝或全然恶化。
从欧盟内部看,目前德国、法国和波罗的海国家等对华立场也不一致,和南欧国家也不一致,所以欧盟目前没有一个统一的、整体的、清晰的具体对华立场。我们很难断言中欧具体关系将会如何,我们需要面对欧盟、欧盟不同成员国和成员国内不同政党与利益集团各个层次的对华立场。我们不能以会变好或变坏来看待中欧关系,它必然是一种越来越复杂的双边关系,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既包括高度竞争,甚至包括激烈对抗,但同时也包括对话和深度合作。
Q8
刚刚您谈到了复杂的中欧双边关系,那对于同样备受关注的中美关系,有媒体称这是一种“新冷战时代”的象征,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简军波:我觉得用诸如“冷战”或“新冷战”在一定程度上有其合理性,能反映美西方一些行为的实质,但这一词汇也有不合时宜的方面。美国到底纯粹是从意识形态领域来对抗中国,还是源于实力角度要维持其霸权地位来针对中国,我们很难区分。而“冷战”纯粹是意识形态的或者意识形态为主的激烈对抗,但中美之间不完全是这样,甚至可以说不是这样。
中美之间的矛盾是一种既包括意识形态冲突,但也包括甚至主要包括经济利益、战略等各方面竞争关系,也不是一种纯粹的对抗,这跟冷战并不一样,所以最好不要用简单的历史类比去看待当今现象。如果纯粹用冷战思维看待的话,从过去苏联角度来看,美国就是敌人,要进行军事对抗,没有合作关系,甚至要拉拢不同的集团进行全面对抗。而今天我们不能也做不到那个程度。时代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有新的内涵和矛盾,这些矛盾的性质跟过去并不一样,我们要用新的思维、方法和理论来看待双边关系。
Q9
此次G7峰会还邀请了印度、韩国和澳大利亚等非G7成员国参加,包括欧美国家也将印太战略看作一个重点,您对此有何看法?
图片来源:新华社
简军波:这次会议参与者除了G7成员国之外,还包括印度、韩国、澳大利亚、南非等,文莱作为东盟轮值主席也参加了会议,不难看出,被邀请的国家大都身处亚太地区,可以说欧美国家实际上在拉拢这些国家。一方面这个地方是经济成长很迅速的地区,所以他们需要进行深入合作,这是可以理解;但另一方面,美欧也是想利用这些国家来牵制中国,利用东盟等作为渠道把欧美触角深入到中国周边,使西方能更好围堵中国。
Q10
这次G7外长会议议似乎给中国带来非常大的挑战,好像形成一种“联合应对中国威胁”的趋势,您觉得我们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这种挑战?
简军波:我们无需过分强调这种“联合威胁”,七国集团过去在南海问题等中国事务上也经常发声,也不只是七国集团,很多西方集团在相关联合声明中经常明里暗里指责中国,干涉中国内政。现在西方在政治上把中国当成对手是毫无疑问的,这是黏合他们实现内部团结的一个手段,包括北约军事同盟在内的所有西方同盟都是这样,他们内部矛盾很大,很多事情谈不拢,需要一个对手形成和强化同盟,中国就被它们选中作为了主要对手。
至于应对“七国联合威胁”的措施,其实没有必要太过夸张这种威胁程度,它们的“联合”是可以预料的,不仅仅是七国,美国还要联合更多所谓的民主国家组成同盟来谴责中国。我国对此都无需太过紧张。中国最主要的任务是发展好自己的经济,强化国防建设,搞好内部团结,在此基础上,不论外界如何针对中国,只要内部不出问题,外部威胁都动摇不了我国前进的决心,改变不了复兴的历史趋势。而且我们处于一个全球化时代,不管西方怎么和我国“脱钩”,有些东西是脱不了钩的,资源和产业链基本无法脱钩,尤其无法和中国这样一个产业齐全、资源丰富、市场庞大的国家完全脱钩。西方不会也做不到那个地步,否则就是自绝于发展与繁荣之路。
当然我们也会承受很大压力,这也是为什么要提出内循环,同时强调开放的原因。西方在军事方面当然会有一些威胁,主要是台湾问题,但如果真的碰触到我国在核心权益上的底线,中国是不会容忍的。总而言之,中国跟欧美之间经济上互动和交流很多,也还有很多双边和国际性问题需要共同解决。这都决定了中欧、中美或者说中国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关系不会是纯粹的对抗性关系。
无论如何,此次G7外长会议只是不久后的G7峰会的“前菜”,可以合理预计下次峰会同样也会提到今天说到的这些涉华议题,所以可以期待一下峰会的新进展。
采访 | 王宇景
编辑 | 王宇景
排版 | 刘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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